【AM】荒原长篇 7-L

第七章

雪在入夜前就停了。晚空上月不明，星倒算是稀，什么也照不亮。

亚瑟辨不出现在是什么时辰，他的心里头思绪万千，一半系着卡梅洛特,另一半为梅林，倦意早已烟消云散。

梅林倒是揉了好几次眼睛，把睡毯都给铺好了，却不睡，坐在上面，不知在想些什么。火不旺，照亮了他，就把他身后的世界丢进了暗里。

亚瑟背后则是石壁，一棵大树扎根在那，天然的屏障。他喊了声梅林，用手指了指身旁。梅林抱着毯子过去，没怎么整理，一屁股坐下去，斗篷一拢，像是决心要与世隔绝。

亚瑟取来自己的睡毯，盖在梅林身上，“暖和些。”

“你为什么对我好？”梅林心知肚明。

“就当我还你人情。”亚瑟对梅林的直白稍稍有些习惯。

“我说过，你不欠我什么。”梅林抬起胳膊，想把睡毯抖落，亚瑟及时按住了他的肩膀。

梅林好像被冒犯了，转眼去看亚瑟。

“我是骑士，保护你是我的职责所在。”亚瑟笑着说道。

梅林并不觉得好笑，“我不是弱者。”他回道。礼貌这种东西在他生长的环境里，是稀缺物。

“或许吧，你是一个迷，至少这一点我可以肯定。”亚瑟说着把身上的斗篷给解了下来，披在梅林膝上，“出了海尔法，我也用不上。”

梅林没有道谢，“你是卡梅洛特未来的国王，柔软不是你血液里该有的东西。”

柔软？

亚瑟听过很多别人对自己的定义，勇敢、善良、正直、忠诚，骑士身上该有的品格，他全部都有。骄傲、狂妄、自大，贵族高人一等的禀性他也有。

他当然知道一个国王该有的样子是什么，乌瑟教过他，敌人教过他，卡梅洛特的臣民也教过他。他戴着面具，应付人们对他不同的期望，他很清楚自己该是什么样子。

可是柔软，亚瑟不曾听过。也许在某场宴会过后，和他共舞的贵族小姐会说他体贴、温柔，而那不过是他刻意保持距给人的错觉。

“我知道。”亚瑟维持着刚才给梅林盖斗篷时单膝跪地的动作，他的手指抚摩着那片蓝色中被火光照得最亮的地方，“如果我不明白，温暖你的不会是兽皮。睡吧，我来守夜。”

无风的未名城突然起了风，不知来自哪个方向，湿湿冷冷，直吹进亚瑟心里。其实，把话说透了，心里反倒舒坦，也就不觉得别扭了。

“你不必守夜。”梅林低着头，盯着亚瑟覆在他膝上手，“未名城没有野兽，寻常人到不了这。”

“一座森林以城命名，里面总不会空无一物。”亚瑟的手停在梅林的膝上，轻轻拍了两下便收了回去，弯身帮梅林理起身下的睡毯，把褶皱一一捋平。

亚瑟想过如果有一天碰上自己心仪的人，要怎么示好。编一个花环手镯送她，铸一顶银叶冠戴她头上，或是单膝跪地，宣誓成为她的骑士。谁能想到“她”竟变成了“他”。

想到这，亚瑟笑了笑。现在的他，脑袋里可没装什么花儿叶儿的，就想着天冷，不能冻着梅林。不过他的笑很快收了起来，黑暗中传来了异动。

两人同时望向暗里。剑出鞘，剑身映着火光，透出黯淡的红色。亚瑟动作敏捷，拉起梅林把他护在了身后。

骚动声传来的暗处，也现出了红色。意外的是，那并不是什么魔物的眼睛，而是火把。

“谁在那？”火把的主人突然喊道。

亚瑟一下就认出了高文的声音，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竟会觉得高文的声音是天籁。

“亚瑟？！”莱昂的声音也响了起来，接着是兰斯洛特和莫德雷德。

“我就知道你没事！”莫德雷德最先冲到亚瑟跟前，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，“我占过卜！”

“别给我父亲知道你信这些玩意。”亚瑟笑道。

一伙人抱成了一团，都是经历过风浪的人，久别重逢是常态，生离死别也见识过，也就不煽情，各自说了些祝福语。

“你没死！”高文突然喊道。

“你是反应慢半拍吗？”莱昂拍了拍耳朵，差点没给震聋。

“你瞎吗，那里有个人没看到？”高文推开莱昂，走近梅林，“还真是你！亚瑟，你哪找到的？”

“他救了我一命。”亚瑟赶紧说道。

梅林皱起了眉头，亚瑟朝他微微摇了摇头。一个没有地位的异邦人想要在卡梅洛特立足，进入宫廷生活，必须有一个强有力的理由。亚瑟现在就给了梅林一个理由。

“你救了亚瑟？”高文拍了拍梅林的肩膀，“看不出来啊！”

亚瑟把大致的经过描述了一番，选择性略过了巫医、德鲁伊和海尔法这一茬。一伙人围着火堆开始东一句西一句的搭话。

“你们怎么找到这的？”亚瑟问道。

“迷路了，没想到遇到了你们。”莱昂回道：“贝迪维尔和伊兰带着巡逻队往麦罗多海方向去了，希望他们没事。”

“我很抱歉。”亚瑟回道。

“你没事才是最重要的。”莱昂解下腰间的水壶递给亚瑟，“等出了这个鬼地方，得把你平安的消息赶紧传回卡梅洛特。”

“梅林会带我们出去。”亚瑟打开水壶盖子，递给身边的梅林，“是酒，暖暖身子。”

梅林摇了摇头，亚瑟没强求，自己喝了起来。

“还是喝一点吧。”兰斯洛特把自己的递给了梅林，“夜还长。”

梅林抬眼去看兰斯洛特，没有表态，兰斯洛特的手在半空僵了会，只好收回去。

“你真奇怪。”莫德雷德的注意力一直在梅林身上，他总觉得这个人不对劲。

“你也很奇怪。”梅林回道：“像一只乌鸦。”

高文一口酒喷了出来，“我就说莫德雷德像动物，终于有人和我合拍了，但是乌鸦有点过分了。”

“我是骑士，你应该尊重我。”莫德雷德显然不喜欢乌鸦这个称号。

梅林没有道歉的意思，亚瑟向莫德雷德做了个表情，大致意思是：他就这样，别和他计较。

“梅林，你要是真能把我们带出去，我带你去卡梅洛特最好的酒馆喝酒。”高文插话道：“我们在地图上找不到这个地方，走了一天也没出去。”

“不用。”梅林回道：“我有本事把你带出未名城，你不一定有本事活过今晚。”

“你有什么毛病？”高文瘆得慌，“好好的咒我干嘛？”

亚瑟觉察到梅林有心事，“怎么了？”他问道。

“未名城中确实并非空无一物，它们不是人，也不是兽。”梅林看着亚瑟说道。

“你的意思是森林里有魔法生物？”莱昂向来机敏，他已经抽出了剑，其他骑士也瞬间警觉了起来，经历了狮鹫事件，他们可不敢再把魔法生物当传说。

“未成型的地精。”梅林回道：“你们从未听过未名城，是因为进来的人，少有出得去的。”

“你既然熟悉这，是来过吗？怎么活得好好的？”莫德雷德问道。

“我有地图。”梅林看着莫德雷德道。

“如果没人出得去，地图是哪里来的？”莫德雷德和梅林较上劲了。

“嘘！”亚瑟示意他禁声。时高时低的嘶鸣声突然从四面八方传来，由远至近，辨不出是些什么。

“你们的气息把它们引过来了。”梅林扫了眼众骑士，“它们以吸食生人的精血为生，越强健的，它们越喜欢。”

“难怪你会没事。”高文嘲笑道：“你这小身子它们瞧不上。”

梅林没有理会高文，“它们是低等魔法生物，凭本能行动，普通的武器就可以杀死它们，难就难在数量上。”

在他们说话时，有几只地精围了上来，火光照出了它们的面目，个头不大，皮肤是个青绿色，毛发稀疏，牙齿尖锐，后肢强健，前肢有些萎缩，乍一看很像卡梅洛特城堡高处的滴水兽雕像，不过少了翅膀。

“那是什么东西，真丑！”高文喜欢漂亮的事物，对丑的东西向来嗤之以鼻。

“躲后边去。”亚瑟对梅林说道：“有危险就喊。”

一句话的功夫，那些怪家伙凑得更近了，亚瑟想试探它们的灵敏度，一脚踢向火堆，几根薪柴带着明火飞了出去。有几只地精躲得快，但还有几只被星火沾上，烫得吱吱叫，看起来没什么战斗力。

亚瑟刚想主动出击，却听到身后传来异动，一只地精从树上跳到他身旁的兰斯洛特身上，抓着他的脑袋，张口去咬他的耳朵。

亚瑟反应快，用手一扯把它揪了下来，猛地砸到地上，一剑刺死了。这一杀就没完没了，地精三五成群向骑士们攻击。

难就难在多上，亚瑟算理解了，这种攻击力对他们来说没有威胁，可是它们如果数不胜数，耗也得耗死人。

“你知道怎么对付它们吗？！”高文见梅林倒是悠闲，估摸着他有逃脱的方法。谁知道梅林回道：“它们怕日光，你们熬到天亮就行。”高文差点没给气笑。

兰斯洛特要应付的地精最多，亚瑟一直和他并肩作战，他不时转身去寻梅林，看他是否陷入了麻烦，好在没有地精攻击他。但很快，他发现一个让他惊诧的事，地精也没有攻击自己，每每都是他在主动出击。刚才只顾砍杀，竟然没有发现。

出了海尔法，就算城主的东西还能保护他，现在也都在梅林身上。亚瑟一时想不通，有些走神，兰斯洛特狠狠撞了一下他的胳膊，“这样下去根本不是办法！”嘈杂中，依然能清晰的听见远处传来的嘶鸣，越来越多的地精被骚动吸引了过来，空气中是令人作呕的粘湿气息。

“怕日光自然也会怕火，到时候也许能挡一挡！”亚瑟又转头去寻梅林，“火！烧旺一些！”

梅林闻言走到火堆前，却没有添柴的意思，而是盯着地上一只受伤的地精，抬脚踩向了它的伤口处，没有用死劲，而是一点点加力。他脚下的地精发出惨烈的叫声，那叫声没有头，听得亚瑟都头皮发麻。

“你在做什么！”亚瑟惊异，“离它远一些！”

“他是怎么回事？想害死我们吗！”莱昂已经感觉到森林里的骚动动愈发强烈，“他这样会引来更多鬼东西！”

被梅林吸引注意力的不止一众骑士，还有那些没完没了的地精，它们似乎找到了真正要对付的人，龇牙咧嘴地围了过去。

亚瑟想去救他，可等他抽身，地精已经蜂拥而至。梅林敏捷地向后退去身子，把手头的蓝斗篷甩进了火里，一道火墙瞬间燃了起来，紧接着就是比刚才更惨烈的叫声。

火光太过于耀眼，亚瑟下意识挡住了眼睛，刺鼻的恶臭随之扑面而来。当他放下手臂时，篝火前的尸|体已垒得有半人高。

逃窜的地精，身上带着火，点燃所经之地。散布的火焰是未名城不常有的景，只可惜熄得太快。那些幸存的躲到了暗处，不知是跑远了，还是打算伺机而动。

“那是魔法吗？”莫德雷德惊恐地看着梅林。骑士们都和梅林保持着距离。

梅林没有回答他，而是看向亚瑟。亚瑟命令莱昂放下了剑，而后不顾劝阻走到了梅林身旁。“你怎么办到的？”

梅林没有回话，抽出了亚瑟腰间的短剑。

高文吓了一跳，举剑指着梅林，“你想干嘛！”莱昂和莫德雷德见势也跑了过去，围住了梅林。只有兰斯洛特站到了梅林身旁，举剑护着他，“至少给他说话的权利。”

“把剑放下。”亚瑟揉了揉眉头，“所有人都把剑放下。”

梅林没等骑士收剑，就大步向前走去。亚瑟有令，没人敢拦他。只见他在尸\堆旁坐下了身子，不管面前有多少个烧焦的恶心东西，挑了只毛发还算完好的，开始割它的皮肉，青绿色的血水在他指尖流淌，说不出的怪异。他剥下了完整的皮，抖了抖，丢进火里。火焰迅速窜高，又骤然熄灭。“有人靠它们吃饭，逮着一个，皮肉血骨分开卖，可以赚够一月的口粮。斗篷就是用它们的皮毛做的。等出了未名城，别想着把森林画进图纸里，除非你们喜欢看到活人被倒挂在树上放血释精，萎缩的地精就是靠这些人的精|血孕育，麦布女王【1】会钻进那些半死不活家伙的梦里，给他们春|梦，割一刀，再给一口糖，那画面可不美。如果你们撞见德鲁伊，不是提剑就杀，而是尝试着和他们相处，就不会这么无知。”

梅林这番话，听得一众骑士面面相觑。高文眉头皱得最紧，他可不想挂在树上的人是自己。

“对不起。”莱昂最先开了口，出于骑士礼仪，他道了歉，“我们的首要任务是保护亚瑟，很抱歉冒犯了你。”

“你来告诉我，如果我有魔法，是个巫师，亚瑟为什么还能活得好好的？”梅林没有理会莱昂，而是直勾勾盯着莫德雷德，“你又哪来的命来质疑我？”

莫德雷德向后退了两步，躲到了高文身后，直觉告诉他，他不该回嘴，他的直觉一向很准，所以他决定不再惹梅林。

“生气了？脾气还挺大。”高文来了兴致，“你刚才的意思是你‘死’的时候，和德鲁伊待一起？这些都是德鲁伊和你说的？”

“你有意见吗？”梅林直接顶了回去，“我愿意和你们废话，是因为我真的困了，不想听你们没完没了的问题。谁还有意见现在就提出来，以后别来烦我。”

“亚瑟，不如你让他当你的弄臣，太有意思了。”高文才不会被梅林唬到，他和人打交道只看打不打得过，嘴皮子厉害不管用。

“他要和我们回卡梅洛特？”莫德雷德小心翼翼问了声，经过刚才那一遭，他觉得梅林更怪了，把他带回去就意味着天天都得看到他。

“他救了亚瑟的命，现在又救了我们的命，应该得到丰厚的奖赏。”一码归一码，莱昂不是不明是非的人。

“我看可以给他个贵族头衔，再封个骑士。”高文调侃道：“有他在，日子会有趣很多。”

“不如让他跟着大学士杰弗里，他对梅林脑袋里装的东西会感兴趣的。”莫德雷德也加入了讨论的队伍，让梅林跟着大学士，天天呆在图书室，就不用见了。“你说呢，兰斯洛特？”

“这取决于梅林。”兰斯洛特今晚的话不多。

“够了。”亚瑟又揉了揉眉头，他怕他们继续讨论下去，梅林会直接叫他们闭嘴，这群贵族骑士可没受过什么屈辱。“他不是小丑，不是弄臣，不会当骑士，也不会跟着杰弗里。我会请求父亲给他卡梅洛特的居民权，让他成为卡梅洛特的一员。”

亚瑟说完径直走到梅林跟前，没等梅林反应，一手扯起了他，把他拉到一旁，压着声音说道：“听着，德鲁伊族是你的朋友，我可以理解你为什么站在他们那边。但你得改改你的脾气，这群人是我的骑士，你要学会尊重他们。等到了卡梅洛特，你今晚说的任何一句无理的话，都可能把你送上绞|刑架。我的骑士会听我的命令，但我父亲手下的骑士不会听命于我，他们可不是有耐心的人。你如果想和我回去，我希望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秘密，这样我才能保护你，明白了吗？”

“没有。”梅林转身想走，被抓住了胳膊。亚瑟用了劲，让他动弹不得。

“你想知道什么？”梅林问道。

亚瑟咬了咬牙，“你什么都知道，什么也不怕。”他声音很轻，却很有震慑力。

“在海尔法呆久了，耳濡目染，奇奇怪怪的事知道不少，心里有底，也就不怕了。”梅林答道。

“你总是能找到借口，连思考都不用。”亚瑟直视着梅林的眼睛，“地精为什么不攻击你？你也知道它们根本不会攻击我，对吗？不然你怎么会告诉我不用守夜。”

“你先回答我，为什么说是我救了你？真正救你的人是德鲁伊族。”梅林同样逼视着亚瑟，“是因为让乌瑟知道德鲁伊的踪迹，带给他们的只有死亡，哪怕他们有恩于你，对吗？”

“他是我父亲，梅林。”亚瑟不得不承认乌瑟确实如此，“他也许冷酷，却给卡梅洛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繁荣。”

“踩着尸|体罢了。”梅林毫不客气，“他是暴|君，不配当国王。”

亚瑟不是第一次听人这样形容乌瑟，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，“回答我刚才的问题。”

“德鲁伊族要保护你，就不会让魔法生物伤你分毫。”梅林回道：“这里是他们的地盘。”

“他们为什么要保护我？”亚瑟不依不饶。

“我像是什么都知道的人吗？”梅林奋力一挣，没能摆脱，“放开我。”